念念不忘的足球,让无声的世界有了“回响”。
全国第十二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九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聋人足球项目(十一人制男子组)近日在广东省佛山市收官,决赛中,广东队以总比分6∶5战胜辽宁队,最终夺冠。
这是本届残特奥会夏季项目首金,来自全国12支代表队的216名运动员参与角逐,他们从学校、工厂、超市、自营小店涌向绿茵场,虽听不到哨声和欢呼,但依靠眼神交汇和手势传递,这场夏天的足球梦也足够蒸腾。
从2003年第一届全国聋人足球锦标赛10支队伍参赛,到如今新疆、香港等新队伍加入,聋人足球在中国走过了曲折却充满希望的道路,新人涌现,老将犹在,他们靠足球“发声”,上场的意义早已远超竞技。
广东队获得本届残特奥会夏季项目首金。组委会供图
从教具到钥匙
“有老板,有在工厂、超市、公司的打工仔。”广东省聋人足球队教练李立志表示,这支冠军队伍由不同行业的足球爱好者组成,年龄最大的39岁,最小的16岁,日常大家自己保持状态,在大赛前才短期集训,“不少已为人父的队员希望好好发挥,给孩子树立榜样”。
聋人选手圈子很小,因此,大赛不仅是竞技平台,更能交友、会友。在本届赛事中,广东队遭遇一场硬仗,他们与浙江队90分钟内战平,最终以点球惜败。实际上,这场比赛堪称“广东德比”,因为浙江队很多队员来自广东省湛江龙仁俱乐部,领队郑国栋是该俱乐部创始人,算得上是中国聋人足球早期开拓者之一。
南粤是中国聋人足球发轫的沃土,20世纪80年代,香港和广东就已经频繁举办聋人足球赛。2003年第一届全国聋人足球锦标赛在广东江门举行,带动聋人足球在全国范围发展。那届比赛,湛江市聋哑学校作为广东二队参赛夺得亚军。
“广东在聋人足球人才培养上表现突出,向全国各地输送不少优秀选手,大家互相交流,共同发展。”无论代表哪支队伍参赛,郑国栋都会在场边紧盯着队员,双手飞快地比划着战术——这一幕,是他过去20多年生活的缩影。
郑国栋本不是球迷,“偶尔看比赛,只看巴西队”。2002年韩日世界杯,中国队首次进入世界杯决赛阶段,足球风顺势吹进校园。当时在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担任语文老师的他注意到,常有学生在操场上踢瓶瓶罐罐,模仿球星,“课余时间,要不组织他们踢球?”他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想法竟让队员创造了历史——2017年,球队受邀参加世界U18女子聋人五人制锦标赛,为中国的聋人足球夺得历史上首个青年世锦赛冠军,此后,带孩子们踢球,也成了郑国栋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语文老师带足球队登上国际赛场”让4000公里外的数学老师汪胜感到振奋。因个人喜爱足球,且大学研究方向是特殊儿童与足球,加入乌鲁木齐市聋人学校后,他便有了成立足球队的愿望。恰巧,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残联工作的胡庆鹏也希望“发挥足球的力量”。“新疆的足球氛围非常好,大街小巷都有孩子踢球”,一次在莎车县,他在街角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发现是几个盲童在踢一个被摄制组留下来的特制足球,“社会力量都在帮助残疾人,残联更应该行动起来”。
一拍即合,新疆聋人足球队在乌鲁木齐市聋人学校成立,残联为球队申请了经费、保障器材、设备及营养品,学校则将3片旧篮球场改造成1片草皮足球场,汪胜在每天大课间和周末带领队员训练、比赛,有时队伍也和健听人球队切磋,“他们需要更多机会证明自己。”汪胜说。
沟通是首要解决的问题。偌大的球场上,聋人球员得依赖眼神和手语配合,尤其长传,若无人接应很容易失误。教练指令需通过手语传达,但手语又并非文字或口语的完全翻译,抽象词汇难解释,动作内涵难说明。胡庆鹏以“稳一点”举例,“他们容易理解为慢下来,就会降低跑动速度,实际上教练是希望他们不要急躁。”因此,健听孩子三五节课能理解的问题,聋人学生要花5倍甚至10倍时间。
“足球刚开始是教具,后来变成了一把钥匙。”于郑国栋而言,推广聋人足球至今,有太多比和聋人沟通更困难的事情,但目睹足球对聋人行为习惯、思维方式的影响,他更舍不得放弃,他记得第一次带队比赛,有队员没吃过自助餐,猛吃一顿回宿舍就吐了,“现在他们通过足球已经看过很多以前无法想象的东西”。
改变在无声处萌芽
足球这把“钥匙”打开的还有聋人的心门。
1987年出生的陈振华仍坚持上场,场上他是球队核心,场下他总是一副笑脸。但少年时代的陈振华外号“野兽”,是学校的“刺头”,常因眼神不对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郑国栋把他招进球队,深聊后发现,他从小被欺负,长大后便习惯“报复”,也许足球可以熨平他心里的褶皱。
2008年,7名队员入选国家队,参加了在希腊举办的首届聋人世界杯,最终获得了第13名。这次参赛改变了陈振华,外国队员在作息、生活习惯和训练上的自律让他震撼。回来后他性情大变,把大部分精力花在足球上。如今,即便已成为3个孩子的父亲,陈振华仍在坚持练球,“放不下多年的队友,足球也能让生活好过一点”。
陈振华没有正式工作,母亲身体不好,他曾把房子一楼改成店面,开过通讯店、卖过小火锅,收益都不稳定,有时还得自己捕鱼捕虾节省伙食费。相比之下,踢球的收益更可观,在国内外赛事拿名次后,他还成了村里的明星,用实际行动刷新了“聋人孩子没希望”的观念。
00后球员余梓杨是队里的“技术担当”。因较早介入治疗,他能和健听人顺畅交流。此前,他常年在澳门参与健听人球赛,“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聋人足球赛,之前我以为大家水平不高,结果各队技战术水平都不错,专注度甚至超过健听人”。在他看来,缺乏交流的情况下,外界对聋人选手存在“刻板印象”,“这次比赛让我有信心让大家知道,聋人足球也可以踢得很精彩”。
“哥哥,你们怎么练得这么好?”当新疆队小队员主动“询问”其他队员时,胡庆鹏感受到他们的改变,“以前队员只跟我们比‘吃饭’‘上厕所’,不愿有更多主动交流,现在他们开朗多了”。
一场交流会上,14岁的加克斯力克·艾布胡乃尔主动分享参赛经历,“为了这次比赛,冬天那么冷,我也没放弃训练,但广东的天气太热了,还总下雨,我不太适应”,尤其和天津队的比赛,“雨天场地积水,球能飘起来,怎么都踢不动”。这是他在新疆从没遇到过的场景,因为足球,这个南方的夏日被刻进记忆,“希望足球能带我去更多地方”。
踢球只是开始
面对中国近2800万听力残疾人,足球只是一束微光,但照亮了许多人沉寂的世界。
“我这次在比赛中表现不好,但我会更加努力,希望下次还能带我参加比赛。”阿卜杜热西丁·阿布都热依穆江一遍遍向汪胜“发誓”。打小喜欢足球的他,因为汪胜的出现才真正踢上了球。在学校组建足球队前,他对足球的喜爱只能通过画画表达,“喜欢梅西,只能画‘各式各样’的梅西”,没想到加入球队后,他不仅能模仿梅西踢球,“还能去北京,去广东”。
作为新疆唯一招收聋人学生的12年一贯制学校,足球队的组建可以让新疆各地有足球特长的聋人孩子更有机会进入乌鲁木齐市聋人学校,但未来升学、就业能否有更多路径,依然让老师操碎了心。
郑国栋记得汪胜慎重问他:“你觉得我们这批队员里,有没有人能走出新疆?”他给出笃定答案:“只要你愿意继续带,肯定有”,紧接着跟上“预防针”,“教会他们踢球只是开始,要想让他们通过足球改变命运,还有很多事得做”。
简单说,毕业留在本地的,要帮他们谋生计;去了外地的,要教他们通过足球建立社会关系。郑国栋建议队员:“去球场主动加入健听人球队,大家不会排斥你。”有队员照做,不仅获得了工作机会,在朋友圈发布与球友互动的场景,还带动更多聋人加入其中,“这就是良性循环"。
经费、场地、就业是横亘在聋人足球前的三座大山,单凭学校很难支撑。郑国栋记得,2003年首批队员中,多数人毕业后成了流水线上的“沉默螺丝钉”,或在生计中与足球渐行渐远,有队员常因语言沟通屏障,“干一两个月就因不适应,频繁换地方”,他决定把聋人足球重心放到校园外,创立俱乐部,“搞训练,做比赛,帮队员创业、找工作”。
16岁就加入球队的李海洋,20多年间3次入选国家队,如今仍活跃于球场;创业路上做过中药批发、汽车美容等,上过当、吃过亏,但他很快又投身咖啡店创业。李海洋觉得,“就像当初踢球,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我愿意尝试,是足球让我学会坚持”。为了让这次创业更“靠谱”一些,郑国栋为他请来专业咖啡培训师,“一开始,对方不愿意,最终被球队和李海洋的故事打动了”。
香港队教练郑志伟也被队员打动,黢黑的壮汉当着队员就止不住眼泪,“很困难,队员来自各行各业,有人白班,有人夜班,但大家都克服万难坚持”。以前带健听选手的他发现,即便已经在社会上打拼多年,但很多聋人队员心态很像“大小孩”,“容易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不喜欢交流”,因此,他总在琢磨,如何通过团队改变个体。
队员黄淦钊很早植入人工耳蜗,虽然比赛不允许佩戴,但习惯和健听人交流的他有时为减少沟通成本,会独自带球突进,教练提醒他,足球是团队运动,慢慢用上手语的他才逐渐融入球队。如今,他在聋人公益机构做活动助理,“体育确实能让大家更好地融入社会”。
本届比赛中,香港队成绩不算出色,但他们的凝聚力让人印象深刻,每次教练或队员在公开场合发言、采访,所有队员都会围成圈看手语老师“翻译”。对阵辽宁队,大比分落后的球队在最后一分钟取得进球,队长邓浩轩说:“知道对手强,但最后一分钟我们为自己感动。”
郑国栋深谙足球给聋人带来的积极反应,他建议推动建立常态化赛事体系,“不能只有4年一届的残运会,还要搭建民间俱乐部联赛,积极参与国际赛事,融入健听人赛事”。在他看来,赛事促进的不仅是竞技水平,更是聋人敢于走向社会、展望世界的勇气。
但展望未来之前,尚有困难需要解决。目前,新疆队的场地只能满足五人制或七人制训练,“公共球场太危险,他们目前的水平容易产生碰撞”。胡庆鹏表示,现在全队期待能有一片可供11人制足球训练的场地,因为他们要承载更大的愿望,“像阿卜杜热西丁一样,大家都向往国际赛场”。
本报北京5月26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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